□许宏泉
一
郁达夫是一位让人怀念的诗人和作家。
某年,无意在电视上见到根据他的小说改编的电视剧《春风沉醉的夜晚》,外景是在徽州的郡城歙县,油然而生亲切之感。郁达夫倒是真的来过徽州并留下一篇《屯溪夜泊记》。与郁达夫同行的还有林语堂。他们因不堪那声名遐迩的歙县城里旅店的龌龊,趁黑赶往屯溪——郁达夫在文中称之为“小上海”的地方。如此的“美称”不知从何年何月已从人们的传说中消失。小上海果真繁华,这一班大名鼎鼎的作家们竟然投宿无门,大小旅店都挂上客满的牌子,于是,只得求助当地的警察局。可这山沟里的“大盖帽”们并不买大作家的账。直折腾到午夜一点,也未落实住地,最后,林语堂提议租来一只大船,搬上行李,作一回“天随子陆龟蒙”的风雅来。
木船停泊新安江上,浮家泛宅,围灯夜话,船底江流有声,滔滔东去,一直流向郁达夫的老家富春江。离船一箭之地是那座明代的石拱桥。我在徽州的日子,也常常在江边散步,站在老桥上总会想到郁达夫的那些文字。屯溪虽是文化古城,出了很多的文人,自然也少不了文人的行迹,但在我的印象中恐怕只有郁达夫的这点文字让人怀念,并由此对小城产生一种说不出的神秘感,如今已无法想像当年小城的模样,不过这座建于明代的青石板老桥依然保存着往昔的一些信息。桥头便是那条有名的闻说建于宋朝的“老街”。事实上,在郁达夫的笔下,对这个黄山脚下的小城似乎没什么好的印象,下面便是他的又一遭遇:“我在旧货铺里,买了一部歙县吴殿麟的《柴石泉山房集》,语堂在那家假古董店里,买了些核船、翡翠、琥珀,以及许多碎了的磁。”可见,那时的这条老街已是“古董贩子”们活跃的场子了,用现在话来说,这些“古董鬼”那时就开始吃旅游的饭。不过那年头,尽管是“假古董店”也尚能买到一些旧货,现在的旅游店却是清一色的新产品,专吃那些揣着来掏宝拣漏心态的“聪明人”。要说屯溪人会经营的智慧那可是由来已久的,这是徽商末流的旧传统。郁达夫说,那天,屯溪下着雨,他们上岸在一家酒店里,要了一碟炒四件,一斤“杂有泥沙的绍兴酒”,被敲去了两块大洋。于是,郁达夫愤然写道:“这小上海的商家,别的上海样子倒还没有学好,只有这一个欺生敲诈的门径,都学得来青胜于蓝了,也无怪有人告诉我说,屯溪市上,无论哪一家大商店,都有讨价还价,就连一盒火柴,一封香烟,也有生人熟面的市价不同。”郁达夫的牢骚发得可谓“入木三分”。记得我初来屯溪,倒是特地找了一位熟悉的当地人,来老街买些木雕、砖雕之类的小什件。老徽州的古物已被后人们变卖殆尽,就连这些老房子上的零部件也成为稀罕的古董宝物了。店家同他讲着一口屯溪土话,谈到“草皮”(钞票),也是叽哩呱啦,神秘兮兮。包好了木雕,出了店口,朋友忽然递给我一些钱,说是店家给他的“回扣”,我这才知道,这屯溪的水真是深啊!文章的末了,“青衫憔悴的才子”,“遇着红粉飘零的美女”,吟哦了一首七言绝句:“新安江水碧悠悠,两岸人家散若舟。几夜屯溪桥下梦,断肠春色似扬州。”才子佳人,总算又回到风(流)雅(好)上了。
二
郁达夫有一首很著名的《钓台题壁》诗,其中有那著名的“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之句。郁达夫是那一代作家中旧体诗做得最好的。刘大杰说,“五四”以来的旧体诗当推鲁迅和郁达夫。周知堂则认为郁达夫和沈尹默。近代诗中很难有什么传世的名句,要说有,确实也只郁达夫的“曾因酒醉”和鲁迅的“横眉冷对”了。据说郁达夫曾多次为人书作此联,如今传世可见的恐怕只有他送给青年学者郑子瑜的那副对联了。近年,我竟在好几处朋友家中看到过此联的各种“克隆版本”,主人也不在意真真假假,倒是可见人们对郁达夫的诗书喜爱。据说,郁达夫的友人温梓川曾在南洋发现他自刻的一方印章,内容即是这句“生怕情多累美人”,可见郁达夫也是很得意这几个字的。
郁达夫手书的《钓台题壁》今已刻成了碑石立在富春江畔。前岁谒严子陵钓台,见此石在钓台崖下,江水滔滔,松风谡谡,摩挲诗文,仿佛更能贴近诗人的境界。
富阳归来,作客西泠,在湖边的一家画店,无意发现一张郁达夫的书法小轴,写的唐人的诗。上款“大玠”,不知何人。主人又出示另一件郁达夫手书中堂,内容是其生前未曾发表过的七言绝句:“十日钱江水急流,满天梅雨压杭州。轻来丝米盘盘贱,我替耕夫织女愁。”并识:癸酉夏居杭十日,梅雨连朝。江南人最烦黄梅天气,郁达夫由此而想到耕夫织女的困苦,真是个细心的读书人。字也很洒脱,殊为难得。主人与郁氏同乡,对其十分珍爱。后来我们成为朋友,他还是割爱那幅“唐诗书轴”与我。
此轴写于丙子秋(1936年),较另一幅稍晚,还是可以看出其画已显得老到许多。录的是唐人郑谷《淮上别故人》四句,也是一派江南风怀。“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较之“桃花潭水”更见苍茫萧然情怀!
郁达夫的字自非书家之作,用笔率意,结字欹侧,可谓别具个性。旧时的文人并不像现在这些作家一见写字就不知所措,他们很乐意写,每到一地,总有许多慕名而来的“粉丝”,那时不时兴“签名”就了事,总得要研墨铺纸或写个便面册页什么的。郁达夫说他并没练过书法,只是信手写来。索书者越来越多,他也总是有求必应。他风趣地称自己喜欢为人写字的原因是:因为中国的纸业不振,消费一些也未始不是一出有社会性的恶作剧;再一,求字的朋友总是有口饭吃的人,分一点钱出来惠及纸业和裱糊业工人,也是一种间接的租税。(《说写字》)这真是一种“古怪”的说法。不过那时的“写手”还是很多的,像郁达夫这样的文人毕竟“消费”不了多少纸墨。而岁月沧桑,留下的郁达夫书迹已是寥寥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