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中,一位老人面对黄土高原上的广袤河山,在画布上勾勒出山形的轮廓。这是日前由中央美院、中国美术馆、中国美协主办的“靳之林油画大展”中视频影像记录下的一幕。对于1995年参观过“生活的足迹”个人画展的人而言,又见靳之林,见到的是200余件油画作品、近百幅素描和速写,穷尽30年之力研究民间美术的文献所组成的靳之林60年的艺术人生。红棕色的上衣、黑色的裤子,经常绽开爽朗笑容的脸庞,靳之林简朴平易得如同来到中国美术馆参观展览的一位普通人。当然,靳之林也是一个“异数”——1951年毕业于中央美院绘画系并留校,1961年调至吉林艺术学院,1973年开始落户延安23年,1986年调回中央美院,从学院走出的靳之林,沿着当年鲁艺的道路,走进了黄土高原,走进广阔的民间文艺世界,从1959年为《南泥湾》寻找素材而到延安起,他的艺术因“亲吻黄土地”而充满了对大地、劳动、家园与生命的丰沛深情。
十年不眠夜,热泪想延安
展览中的“时代华章篇”,展示了靳之林在上世纪50年代创作的一些革命题材经典作品——《女公社书记》、《罗盛教》、《南泥湾》。不少观众就问靳之林,受苏联油画的影响有多深?
“我上美院,跟吴作人、徐悲鸿先生学油画,跟齐白石、李可染、李苦禅等先生学国画,苏联的影响倒是比较小。”靳之林自言,上了美院但感觉没找到自己,直到看到了古元的木刻《菜圃》,古元刻下的鲁艺前面的菜园,那黑白分明的简练风貌、明朗的艺术风格将他击中。“古元的木刻、赵树理的小说、陕北的剪纸、民歌,表现出的火辣辣的农村生活,让我找到自己。”
“俯饮延河水,脸贴宝塔山,十年不眠夜,热泪想延安。”靳之林的自作诗里,记录着延安质朴、强烈、浓郁的色彩——蓝天、白云、金山、黄土,白羊肚手巾,黑色或蓝色的裤子,红布兜兜,被太阳晒得红黑红黑的脸庞和那些刚被犁过、散发着赭石味道的湿土——他把这一切刻画在《南泥湾》中,作品因而不同于《开国大典》的宏大辉煌、《地道战》的戏剧张力、《狼牙山五壮士》的纪念碑气质,而是以平缓而亲切的金黄色主调记录下陕北大生产的图景和军民一心的新中国形象。
靳之林的学生邢仪在新书《追随靳之林先生写生》中收藏了一张照片,在清水关黄河渡口,4米长的画架旁,靳之林坐在小马扎上吃饭,碗大得几乎能盖住他的脸。“在陕北,很多人和靳老师特别亲近。在延川县小程村写生的时候,质朴的农民每天轮流到山上给靳之林老师送饭,他们一次次赶着驴车,把4米长的画布送上山头。”
有人说靳之林,“只要和黄土地连在一起,他生命永恒。”1973年8月,靳之林终于有机会奔赴陕北,回到他魂牵梦绕的精神故乡,自此落户延安13年。他画《黄土群峦·黄河九曲十八弯》,在两岸的层峦中体味对岸如同银蛇舞动、蜡象飞驰的远山,在他看来,黄河九曲穿行,百折不挠,奔涌向前,象征着中华民族的精神。他画《黄河激浪》,画壮观的大山大河,追寻中华文化的根基。“我想着死后要埋在清凉山。”对于靳之林而言,艺术的方向总是决定着生命的方向。
民间的艺术没有悲伤
“去陕北”,深入黄土高原的沟沟坎坎,也给靳之林打开了另一扇门——中国民间艺术宝库的大门。
“靳之林油画大展”的文献部分,展示了爬娃娃枕、孩儿瓷枕、抓髻娃娃剪纸,而这仅是他收藏的10万件民间艺术品中的沧海一粟。
从1978年开始,靳之林在陕北培训美术干部,开展剪纸艺人的调查,光安塞一地就有会剪纸的妇女2万多人,剪纸能手5000多人。从这些抓髻娃娃、坐莲娃娃中,从剪纸、面花、年画、染织、皮影、风筝、面具中,靳之林发现中国民间文化的宗旨——生命繁衍,历经数千年延续不断,并成为了源远流长的图腾文化带。“阴阳观”——阴阳相合,化生万物,“生生观”——生殖崇拜,生命不息,“是陕北老大娘给我的两把金钥匙,用它们,我打开了民族与人类本原文化、本原哲学的宝藏之门”。
1980年,他在法国组织了“延安地区剪纸画展”、“延安地区农民画展”;1984年在法国巡演洛川皮影;1987年,他发现并致力于保护、传播的药发傀儡在巴黎演出;2001年,他组织成立小程民间艺术村,让陕北农民的艺术被更多的人了解,“相约小程村——国际民间艺术节”也在2007年举办……“他不仅是油画家,还是民间文艺的发现者、保护者与传播者。”中国美术馆馆长范迪安说。
1976年至1984年,他用了10年时间,徒步700公里,自淳化,经旬邑、黄陵、富县、甘泉、志丹、安塞,一路到达内蒙麻池古城,对秦直道的走向、规模、历史文化遗迹和民间艺术作了系统而详尽的整理。1984年新华社和《光明日报》公布了他的成果,秦直道考古发掘也被视为新中国成立以来重大考古发现之一。
成就靳之林不愿多说,一张破烂、泛黄、贴着透明胶、写满记录的安塞地图足以说明一切。而后他又不远万里,考察研究整理从北魏至民国时期的陕北石窟408窟,发现雕像10万余尊,同时也创立了以考察实证为基础的民间文化、考古文化与古史文献三者结合、相互实证的方法,以此研究人类文化意识与中华民族文化基因的中国本原文化、本原哲学体系的中国民间艺术民俗考古学体系。
展览中的文献种种,并不展现学术研究的高深莫测,相反,来自乡土的情怀仍浓烈得呛人。二月的玉兰,秋天的云彩,醉人的苹果,忽明忽暗的飘雪,有着生生不息的活力;准确的色、挥洒的笔,饱满的情中的向日葵、玉米地、南瓜架,和那些靳之林钟爱的民间艺术一样,都是对生命的礼赞。
通天旋地生长的玉米地,团团似火的鸡冠花,春风缭绕的北京城,山与海及梦回的故乡,靳之林的土地情怀,让他的作品微观近察捕捉四时生命的华彩,同时又宏观建构了广大宽远的文化视像。“他在保持油画的西方语言品质的同时,融入了中国传统的写意笔墨和深厚的中国文化涵养……中国的油画必须要有中国的文化和艺术精神,这是我们最为重要的基础。”中国美协名誉主席、油画家靳尚谊说。
两年前见过80岁的靳之林,在中央美院的展览馆,说起美院往事,他总是很高兴地笑着。之后跨上“二八”男车,慢悠悠骑车回家。两年中很少能在展会活动上见到他,他自言不爱抛头露面,或者也是时间不允许——“几十年来创作的时间太少:‘文革’十年只画水粉,没能系统研究油画,在美院的十年又忙于写教材和外出考察,直到1997年香港回归,我和同学们一起去天安门写生,一拿起画笔就收不住了——但我还有个矛盾:陕北老大娘给我的金钥匙,能否打开全人类的文化基因密码?通过这十几年对四大文明古国和欧美国家的考察,我认为‘生生观’是人类共通的,而‘阴阳观’是中国独有的,我把前者写成《生命之树》,但我的本原文化研究丛书还差两本没有完成,秦直道的考察也还没有时间整理报告,陕北石窟的几十万字资料也需要花费精力。我感觉学术研究是对社会的贡献,而画画是自己的情结,如何安排好时间……”82岁的靳之林牵挂的东西太多,可还是微笑着,对潮水般涌向他索要签名的观众说着“谢谢”。
又见靳之林,又见一条从《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走出来的艺术之路。